M4
「叮咚!」
暖陽午後,日光輕輕落在乾爽草地上,漫著青草味的屋外,門鈴聲清脆地響起。
「叮咚?」見屋內毫無反應,送貨員又按了一次鈴。空氣隨著餘音盪了一盪,又恢復了原狀。安祥的斜陽下,遠方的街景像是無聲電影般上映著。送貨員抹抹汗,又扯扯衣服,無聊等待著屋內主人的應門。
正當他失去耐性,想再按一次鈴時──忽地,隨著大門打開,喀啦聲輕響,只見屋子像是搖了搖,一道鑼般的大笑便轟然湧出門外。
「哈哈哈──」
門外的送貨員大吃一驚,嚇得連按鈴的右手都忘記收回,愣在原地,傻傻的看著微敞的大門。過了一會的談笑聲,屋內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,穿著簡樸的素色衣裙,灰髮中規中矩的在頭頂紮了個髻。一看見送貨員,老婆婆錯愕的瞪大眼,接著猛然發出和外型極不相符的大笑聲。「哈哈哈──瞧我笨的,跟我兒子簡直沒兩樣──聽見鈴聲記得開門,卻忘了外頭還有人啦──」
送貨員有些驚恐的看著她,只見她邊笑著,豪爽的用力拍了拍送貨員的肩,粗獷的說道:「喲,小伙子,看你傻愣的樣子,和我兒子還真像啊!」說完,又再次綻出了大笑,遠方樹梢似乎還驚起數隻烏鴉,四散而去。
「好了婆婆,您不是說天色晚了,想快點回家嗎?」相較起老婆婆豪邁的笑聲,這句話顯得異常溫柔文雅,送貨員立刻將期待的目光投向門口。隨著語落,門邊出現一抹輕盈的白影,是位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,懷裡抱著一本書,未施胭脂的純淨臉龐上正帶著微笑。
老婆婆一擊掌,笑道:「對啊!看見這個少年人,就不禁想起我兒子,差點又忘了回家啊!」說著,又再次拍拍送貨員的肩大笑道:「小伙子,沒見過你,是想來追女朋友嗎?眼光和我兒子一樣好啊──哈哈──這女孩子別的不說,光看她那舞姿,簡直就是享受啊!哈哈──」彷彿未見送貨員驚嚇的表情,她向那女子揮揮手道:「天色真的晚了,我得回家和我兒子聊天去囉!下回再來妳家串門子吧──哈哈──」
見老婆婆隨笑聲消失在遠方,驚魂未定的送貨員終於將目光轉回門邊女子,結巴的吐出第一句話:「請、請問……妳是張太太嗎?」
白衣女子點頭笑了笑道:「我就是。你別害怕,婆婆只是嗓門大了點,其實她人很好的。」
「只是大了點……還真是大……」送貨員低聲抱怨道,忽又想起自己的目的,忙拿出手上單子與筆遞給她道:「這是妳丈夫訂購的貨品,請您簽收。」
「我丈夫?」女子不禁睜大眼,吃驚的問道:「你說我丈夫訂了東西?」
送貨員困惑的看著她怪異的反應,道:「是啊,妳不是張太太嗎?」
女子點點頭道:「我是,可是……我丈夫一年前就過世了啊!」
「啊?」送貨員愣了愣,又問道:「不是張先生嗎?妳看,單子上有他的簽名。」
女子接過簽收單,細細的看了看,皺眉道:「真的是他的字跡耶。可是他已經過世了啊……」
「難道……?」兩人對看一眼,竟同時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。
「我丈夫想來也是一片好意,他一直都是很溫柔體貼的人,沒什麼好害怕的。」女子有點勉強的一笑,安慰他道。
「是啊、是啊,這科學的年代哪會鬧鬼啊?八成是日期寫錯了也不一定。」送貨員也連忙說道。
女子又看看簽收單,目光轉到一旁推貨車上的貨物,足有一人高的箱子。「這就是貨品嗎?是冰箱,還是鐵櫃子?」
送貨員翻了翻手中資料,接著聳聳肩道:「不知道,上頭寫著英文,看不懂。」
「英文嗎?」女子笑了笑。「我也看不懂。沒關係,我就先收下好了,你再去問問看是不是弄錯了。」
看著邊簽名的女子,身形單薄瘦弱的樣子,送貨員忽想起方才老婆婆的話,好奇的問道:「妳是個舞蹈家?真看不出來。」
女子聞言,輕輕一笑道:「嗯……其實跳舞不是我的職業。我的正職,應該是……」邊說著,順手將手裡的書,和簽收單一起放在他的手上。
「這是我今年出版的詩集,請您笑納。」
之一:詩人
甜澄色的夕陽自窗口溜進屋內,咕咚咚的從光滑金屬面滾下,混了一身的清冷銀光,隨著緩衝用的保麗龍跌落地上。同樣落在地面的,還有兩個人型黑影──我,與我面前剛送來的,機器人。
我手足無措的站著。精密儀器與我,向來是水火不容的。永遠也無法理解,為何關電腦不能直接按下電源鍵,而非得選「開始」→「關機」不可?又或者是,VCD與DVD的不同?看看窗外,送貨員腋下夾著詩集,影子拖得細長,已經走得很遠了。搖搖頭,我甩去了退貨的想法。
目光回到機器人。盯著它空洞雙眼、與僵直的四肢,彷彿一具直挺挺的、無言的殭屍,正冷冷的與我對看。無表情的方臉上,猜不透心中打量著什麼主意。窗外像是死了,聽不見一絲生氣,令空曠屋內充斥著陰森的鬼意。
深吸口氣,我鼓起勇氣對它友善一笑,道:「你好,初次見面,我……」
話聲像粒沙落在水面,漣漪轉瞬而過,靜寂再度吞噬屋內屋外。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。是了,是這機器人,恍若冰山般凝止,毫無反應。
難道是壞掉了?
我在它冷然面容前揮揮手,依然未有回應。試探的拍著它的肩,指尖傳回的冰冷觸感,令我微微打了寒顫。突然間,我似乎碰到了什麼,「喀答」細微一響,接著,機器人右肩小燈迅速一閃,機械運轉聲嗡嗡忽起。「啊!」我驚叫著,情不自禁的倒退一步。未及定魂,只見它眼睛猛然亮起,肩上小燈連閃,一道僵硬平板的聲音傳出:
「M-4tf13512標準型家用機器人,擁有自我充電功能,可精密動作,辨識七千五百餘種常用食材,修理電器,搬運重物,計算稅額、股價等協助財務經營,是輔助家庭事務的最好幫手。」
「M……M4?」驚魂未定的我,無意識的重複著頭兩個發音。
「是的主人,您願如此稱呼,今後我就叫M4。」它邊說道,伴隨運轉聲深深鞠了個九十度的躬。
「呃……」我嚇得腦中一片茫然,不自覺的跟著機器人,制式化地回道:「我、我……姓張,雙魚座AB型,職業是詩人、舞蹈家,沒有子女,丈夫去年就因病過世,目前獨居……天哪,我在說些什麼啊?」我重重的敲了自己的腦袋,懊惱的說著:「真是彆扭!」
天色漸暗,樹梢亮起鳥鳴,窗簾隨著微風緩舞。機械聲與閃爍的小燈,輕輕攪蕩起涼爽的空氣,金屬外殼彷彿也暖了起來。我玩心忽起,笑著學它,深深鞠躬回禮說道:「你好,M4。」
一見我行禮,它立刻再直挺挺的彎腰九十度,直挺挺的答道:「你好,主人。」
我忍不住又笑了。「別鞠躬啦,讓我來向你介紹。」
「這兒是我家,有點兒小,所以請你走路小心,別碰疼了你與被你撞到的可憐傢俱。雖然他們不會喊痛,但萬一讓他在心裡記了仇,說不定下回會故意絆倒你洩洩恨。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呀!……對了,還有那台電扇,」我微笑著,指向客廳裡唯一的老電扇說道:「他偶爾會心情不好發脾氣,按了電源也不轉,千萬別罵他啊!拍拍他,和他說說話,自然就會動了。」
「總之,M4,」看著機器人不停觀察四周,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了。於是最後,我捻起裙擺,愉快的躬身笑道:「歡迎來到我家。」
之二:M4
天空少雲,氣溫25度,相對濕度67%,降雨機率0%,適宜出門的好天氣。主人走在小巷中,向經過的每一家住戶打招呼,而我走在她後面三公尺處,遵守她的命令,對每一人鞠躬,並重覆播放著「早安」。
人類的大腦,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組織。電流以每秒120公尺的傳導速度,同時在數十百萬個神經元間跳躍,交換、變化、吸收所有的訊息。即使人類再如何研究,也永遠編寫不出擁有自己腦般相同思考的程式。
我的主人,亦是一件複雜的生物,她總是談論著我無法理解的話題。例如徐志摩、胡適或鄭愁予。又例如:「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/笑響點亮了四面風:輕靈/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。」諸如此類無意義的字句組合。一年又十二天來,為了解她所說的話,我的中央處理器不停以高速運轉,損耗度相當於同廠牌機器人使用二十年的平均值。另外,當機六百七十九回,平均一天1.8次。
這是一項極度危險的工作,最後我如此判斷著。
「M4,昨天那本書你看過了嗎?」主人轉頭問道,放慢速度,走在我的左側。昨天她偶然翻起書架上的「唐宋詩選」,看了二十六分鐘,就拿給我,要我選幾篇來讀。
「是的,主人。」我回答道。古詩都有附註釋,比新詩容易理解多了。「我讀的是李白所作的『月下獨酌』。」
她想了想,回憶著道:「花間一壺酒,獨酌無相親。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月既不解飲,影徒隨我身。……呃……」我接著道:「暫伴月將影,行樂須及春。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凌亂。醒時同交歡,醉後各分散。永結無情遊,相期邈雲漢。」
「對了!就是這一首。」主人說道:「李白就是這樣狂放不羈。他用了很漂亮的想像力,描寫自己、月亮與影子同歡的景象,把整首詩營造熱鬧非凡。但實際上,卻是反襯自身的孤獨與不得志,很厲害呢!M4,你覺得呢?」
「李白極需送醫治療,否則將嚴重影響日常生活。」我道。同時她腳步一顛簸,差點跌倒在地。
「你說什麼?」主人瞪大眼,不可置信的問道。
我解釋道:「李白自述他站在花叢間,希望有人陪伴喝酒。因為他過於孤獨,於是將月亮與影子幻想成真實的人物。接著與這兩個想像的酒伴共同唱歌、跳舞,最後相約在一萬光年外的銀河中見面。依盛唐時期的科技,是不可能到達銀河的。因此李白的妄想症狀相當嚴重,由此詩可見,他跳湖捉月的傳言應該為真。」
「噗……」她還沒聽完,就蹲在地上大笑不止。好不容易了解了古詩,卻又不懂她的反應。人類的情緒真是難以預測。
忽然,她停下笑聲,側著耳朵站了一會兒,接著回頭問我:「M4,你有沒有聽到?有一道很細的聲音……」
聲音?我立刻啟動系統搜索周圍百公尺內的動靜。卡車經過路邊,有引擎轉動的聲音。公寓三樓傳出金屬交擊聲,是有人在使用鍋、鏟。後方商店裡,銅板落在桌面,「卡啦」了三響。搜尋完畢,沒有異狀。
但主人仍專注的聽著,邊轉身走進一條小巷,輕聲說道:「就在附近,有個聽來很難過的聲音……好像是小孩子求救似的……」
我跟著她往前走,依然沒有偵測到其他動靜。但主人迅速穿梭巷中,很快的在牆角邊看見了一個紙箱子。她立刻跑上前,蹲著將紙箱打開。我隨之趨前,終於看見了。箱中是一隻小貓。
「太過份了!以為丟掉了,看不見了,小貓的死就與自己無關嗎?你聽,牠一定還在呼喚著『媽媽』!」主人皺眉對我抱怨著,表情看起來很生氣。箱中小貓張大了嘴,像是正發出叫聲。
但我聽不見。
主人邊說話,摸著牠的背脊安撫牠。接著將整個箱子連小貓拿起來,放到我的手臂上。「牠只是一隻無助的小貓,不能承擔骨肉分離的痛苦。我們帶牠回家吧!」
我低下頭,又看見牠開閤著嘴,似是鳴叫著。檢查系統後,沒有問題。但我聽不見小貓的叫聲,原因不明。
之三:詩人
「哈哈──妳瞧我那笨兒子,長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一樣,真是丟臉啊──」
有老婆婆在的地方,房屋結構都需要受到極大考驗。即使住院,她的笑聲仍響如雷鳴,震得天花板簌簌發顫。我幫她拿著隨身衣物,看著豪爽開朗的老婆婆邊辦理出院手續,邊和早已混熟的護士小姐們聊天,不時傳出洪亮的大笑聲。
「婆婆,妳兒子幾歲啦?」「婆婆,他結婚了嗎?」「我對他很好奇耶,婆婆。」
老婆婆口中的兒子溫柔體貼,長得又高又帥,才二十多歲就有了自己的資產,很快地成為護士們追問的焦點。她似乎樂在其中,愉快的大笑道:「哈──妳們早生幾年就好囉!我兒子早就已經有老婆啦──」
「啊……」護士們頓時發出一陣嘆息聲,有的還極度惋惜的搖搖頭。
「好了,下次見面再聊吧!我先走啦──哈哈,祝妳們都能和我兒子一樣,找到好歸宿呀──」
一走出醫院,只聽得一聲興奮的「咪嗚──」,一團毛絨絨的灰色物體就直往我懷中撲來。老婆婆笑道:「好呀死貓咪,忘了妳真正的主人啦?竟然先向她撒嬌!」
這隻名叫「咪嗚」的貓,就是我一年前在街頭撿到的,後來就一直讓老婆婆照顧。「婆婆,她比較少見到我嘛!」我為咪嗚辯解道。
老婆婆哼笑道:「連隻貓都把胳膊往外彎!」
「咪嗚!」咪嗚立刻哀求的慘叫一聲,頓時逗得我倆呵呵大笑。
一路東南西北的胡扯,送了老婆婆回家休息,她又邀請我留下說說話。不知不覺談到了夜深,我扶著她上床,又關上了電燈。今晚的夜色格外寧靜,月光灑進房中,映出她的半邊臉,看來卻不似白天那樣的豪爽。
「過來好嗎?」老婆婆輕聲道,難得沒有響亮的大笑。「握著我的手,陪陪我。」
我依言而行,靜靜的坐在床邊。她的手十分枯瘦,像是五根凹凸不平的筷子包著一張雞皮,鼓起的血管隱隱跳動著。老婆婆開始平靜的述說一個故事,平凡的奮鬥故事。堅強的媽媽因為工作失去幼小的孩子,接著又因故與丈夫離婚,從此獨自努力生活,直到老年。雖然她已結交很多朋友,生活過得很愉快,卻一直忘不了自己的孩子。擁有一個自己深愛的兒子,微笑著看他長大成人、結婚生子,向來都是媽媽唯一的願望。
「我知道。」我笑了笑,握緊她的手。「這些故事,我早就知道了。」
「那妳……」老婆婆有些吃驚,躺在床上,困惑但溫和的問道:「為什麼妳願意花時間,陪著一個愛說謊的老太婆聊天?」
「從前我的確對妳很不諒解,有好幾次甚至想當面揭穿妳的話。」我微笑道:「但是當我丈夫去世後,我就忽然了解了。我有許多溫暖的回憶,在那段悲傷的時間裡,是這些回憶幫助我支持過去。即使失去了最愛的人,但是與他相處的所有美麗記憶,讓我明白,他永遠也不會離開我們身旁。
「但是婆婆,妳卻不像我,一直是擁有這麼多。」我撫著她的手,溫柔的續道:「這不是施捨,我只是希望能與妳分享擁有的快樂。人們經常以為自己是孤獨的,那只是因為他們不曾發現身邊盈滿的喜悅。無論妳是如何捏造那些兒子的所有回憶,它都永遠不會改變。因為這世界,一直是這樣美好,即使孤身一人,還有數不清的山川、鳥鳴與花朵陪伴著你。
「別哭了,婆婆。」
之四:M4
每年四月間,是桐樹開花的時期。純白色的桐花會開滿整棵樹,一旦掉落,就是滿地的白花。老婆婆帶著主人往山裡走去,我在後方跟著她們,右側是小貓咪嗚。
「婆婆,真的是這裡嗎?好像越走越偏僻了耶。」主人左右觀察著,邊問道。
老婆婆笑道:「哈──我的記憶好得很哪!這座山就只有一條小路,想走錯也難呀,哈哈──」
主人又問道:「可是,婆婆妳不是說,上次來是在幾十年前嗎?」
「……哈哈──」老婆婆頓了頓,接著又笑道:「我的記憶好得很哪!」
這裡距離市區約三十公里遠,山中除了我們外,沒有其他動靜。老婆婆沿著小路前進,二十分鐘後就來到山谷間。谷的另一端,看得見大片的綠樹中夾雜著一團白色。主人指著遠方大喊著:
「那就是桐樹嗎,婆婆?」
老婆婆又大笑道:「就說我的記憶沒錯嘛!哈哈──」
「哇!」主人看起來很興奮。「一定很漂亮吧,我們快點過去!」邊說著,她立刻往前跑,三秒內就衝出十五公尺。
「哈──」老婆婆笑著,接著又道:「桐花呀……」她忽然轉頭,面向我說:「上次看桐花,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了……和我兒子一起來的啊!」
「是的,婆婆。」我答應著,但不懂她為什麼對我這麼說。
「他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,有時為了要買一個小玩具,會在街上哭得淅瀝嘩啦;哭完了就忘記了,轉眼間又指著一旁的小狗哈哈大笑。他的功課雖然不是最好的,但卻是最乖巧的小孩,母親節的卡片,總是做得最用心……雖然他總是把我畫得像鬼一樣──哈哈──
「每次看著他,我都不禁會想著……這小傢伙長大以後,一定會是個善體人意的好兒子兼丈夫……哈哈──」老婆婆邊說邊笑著。
「是的,婆婆。」
老婆婆忽嘆了一口氣,續道:「M4,你擁有一個很幸福的主人呀。」她轉頭看向前方,前方是主人的笑聲。「我和她認識好多年了。那對夫妻很年輕,才剛結婚不久,正是最甜蜜美滿的時候,就住在這兒,整天都聽得到他們四處串門子,快樂的聊天談笑。
「……她丈夫去世時,我還一度以為她會沒頭沒腦的跑去自殺呢,畢竟他們是那麼年輕呀!哈哈──就像小女生愛看的那些夢幻小說一樣,愛得轟轟烈烈、無論生死都要永遠在一起,浪漫得虛假,哈──」老婆婆說著,終於來到她所說的桐花林中。
一大片的桐樹,在我不及分析它的單位面積數量時,桐花便因微風被吹落地上。主人看起來非常高興。她笑著脫下鞋子,赤腳在林中即興跳舞,一身白衣便隨著動作而飄揚。偶爾她跳躍,單腳著地,踩飛起泥地上的桐花。有時她旋身,黑色長髮因離心力揚起,樹上白花也紛紛掉落,因她旋起的氣流上下飛動。更多的時候她大笑,伸展雙手使花朵飄落在全身與及腰的烏髮。
老婆婆續道:「沒想到才幾天後,她就很坦然的接受事實,又和往常一樣笑著,和大家談天說地。那時我困惑極了,實在想不通她到底是無情還是健忘──哈哈──
「現在想來,還真是好笑!直到那天晚上,我才終於解開謎團。」她舒了一口氣,道:「人嘛,就是一生都在失去和得到間來來去去,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,更別說身邊的朋友,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回西方玩去。
「不過,最重要的就是這顆腦袋瓜。」老婆婆拍自己的頭,說道:「無論實際上失去了什麼,只要腦袋裡還有那份回憶,那麼你就是永遠的擁有它了。反正,記憶是誰也搶不走、看不到的呀──哈哈──!只要有了回憶,那麼就是個很富有的人啦!
「是不是呀,M4?你覺得呢?」老婆婆問道。
42度。我又感到體內溫度在升高了。「你覺得」「你認為」「你的感想」,如此同類型的問題,都需要中央處理器高速的運算,通常會導致當機。
我一次次的搜尋著正確答案,但沒有回應。50度。67度。89度。92度。主人因記憶而富有,老婆婆也因記憶而富有,我檢視我的檔案儲存空間,使用率46%。
q則p,非q則非p。那麼,我也很富有吧。124度。不過,這對我而言,並不重要。
173度。第一千九百次當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