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宣 / 之一
病人在醫院過世時,會請醫師到病床邊審視病人,檢查確認是否已經沒有生命徵象,之後才能宣告病患死亡。
在醫護人員的口中簡稱為「院宣」。
院宣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情境。
比方說,這是一個中年男性,突然胸痛被送入急診,發現嚴重心律不整接著血壓量不到,馬上開始CPR。太太孩子們突然間被通知來醫院,一來病人就已經在急救,急救區的鐵門半掩,一群醫護人員匆忙來去,各種監視器的警告聲嗶嗶響,場面一片混亂。
早上出門時人不是還好好的?聽到晴天霹靂的噩耗,家屬們不知如何是好,驚慌地哭成一團。
這個時候,CPR宣告無效,病患死亡。醫生必須要請這些哭成一團的家屬,來到已經冰冷的病人身邊,告訴他們,你的家人過世了。
其實急救失敗本身,就是很沮喪的事。
急救過程中,除了常聽到的壓胸、電擊之外,還有很多手忙腳亂的事情。
包括建立呼吸道,俗稱的插管(氣管內管)。病人的嘴巴就是這麼小,氣道入口就是這麼難找,如果正在急救壓胸的時候,病人整個身體都會晃動,視野還會搖來搖去。
就好像在公車上喝手搖飲,把吸管插下去的時候,請剛好插在杯口塑膠膜上面畫的那個小圈圈裡;差不多那樣的困難。
然後還要給很多急救藥。昏迷的病人一定得要有可以注射點滴的靜脈針。
護理師要努力在混亂之中盡快打針,趕快抽血得到檢驗數據,飛快的注射藥物。打上了一支別開心,在緊急情況只有一支靜脈針絕對不夠,若是同時要給三四種藥物哪來得及?一支打上了有沒有再來一支?急救的病人血壓低,壓胸的時候一樣也在搖來搖去,血管又扁又難摸,打針特別困難。
如果插管失敗怎麼辦?靜脈針沒上怎麼辦?沒有呼吸沒有藥物病人一定會死掉。急救分秒必爭,一刻也不能等,馬上就要決定Plan B、Plan C、和Plan D、E、F、G。Plan D的準備用物在哪?Plan C該來的支援人力找了沒?Plan B開始了沒?病人還活著沒?家屬知道狀況了嗎?有誰去找家屬解釋簽同意書了?
外頭家屬心焦如焚,當你解釋著:「我們現在要插管……」
「插管是什麼?插了會怎樣?他現在還在急救嗎?」
「我們剛剛插管不順利,不得不緊急氣切……」
「為什麼要氣切?氣切是脖子上開一個洞?那他還能說話嗎?以後還能吃東西嗎?」
「因為靜脈針不好注射,現在要幫他放中央靜脈導管……」
「放了會怎樣?會有風險嗎???他會不會死掉??????」
病人在裡面狀況危急,護理師從後面急著跑出來跟你報告:
「醫師他現在又心律不整了!血氧濃度又掉了!剛剛已經給藥了但是沒效所以接下來還要給什麼藥?」
然後家屬在前面抓你著問:
「他怎麼樣了?現在什麼狀況?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??」
這時手機響了,接起電話,預備支援要過來的人因為突然被call,口氣很差急躁地問:
「所以他現在生命徵象怎樣?急救進度到哪裡了??你們WXYZ以上所有事項都做了沒???」
//
如果插管成功,靜脈針超級順利的就打完了呢?
那也沒甚麼好開心,給了藥物也不表示就能救回來,插管成功只能保證呼吸供氧正常,心跳停了病人一樣會死掉。以上這些只是治標不治本,如果沒有解決造成急救的根本原因,病人是不可能活過來的。
接下來就要想破頭,在幾分鐘內研究到底病人發生什麼事了。
胸痛有可能心肌梗塞,可能主動脈剝離,可能嚴重肺炎,可能突然氣胸。接下來趕快做心電圖,趕快排胸部X光和電腦斷層。排檢查歸排檢查,還要把病人送到檢查室才能檢查(廢話)聽起來檢查很簡單,可是病人能不能安全送出急救區?搞不好在運送途中就沒血壓了呢?要是半路突然心跳停止,總不能叫傳送或家屬自己幫病人CPR吧,醫師和護理師一定要跟著去,以防路程出了什麼意外。
老天保佑一路平安,千辛萬苦檢查完了趕快判讀結果,然後就要速速尋找各次專科來幫忙。病人心肌梗塞了,趕快連絡心臟科,要先來做超音波檢查嗎?要立刻去心導管嗎?
好,我們來做心導管。心導管室在有點遠的地方,還要坐電梯過去。所以病人現在血壓穩定嗎?轉送過程安全嗎?血色素很低,哪裡在出血呢?是不是快點打給血庫,立刻叫血球來輸?一分鐘前的最新檢驗發現酸鹼值不太對,要不要馬上給藥物矯正?
心導管室器物準備好了嗎?現在有沒有空的心導管房,可以立刻送病人過去了嗎?趕快打電話聯絡確認,約時間。心臟科醫師出現了,從另一個很遠的地方把超音波機推過來,終於好像情況稍微順利,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。
然後此時監視器警告聲大響,病人突然再度心律不整,脈搏摸不到。CPR立刻開始,當然什麼檢查什麼心導管也不用去了,人先救活再說。
然後過了三十分鐘,仍然沒有恢復心跳呼吸,CPR宣告失敗,病患死亡。
弄了半天病人還是死了,以上這些過程,結果好像全都白忙一場。
你得打電話跟心導管室說,病人expire了,都不用做了;跟血庫說:血球不需要了,轉給其他人吧。眾人一哄而散:心臟科醫師推著超音波機走了,護理師們收收用具趕快又去找別的病人忙碌了。留下一兩個善後的護理師幫忙遺體護理,地上散佈著血漬、亂七八糟的管路、紗布和拆掉針具的包裝。清潔阿嫂默默地進來,默默地開始拖地。
病人也默默地躺著,冷冷的,沒有呼吸。這景象本身就讓人很鬱悶,沒有人喜歡失敗。
但是你得到急救區外承認這一切都失敗了。面對一群哭成一團的家屬,請他們來到冰冷的病人身邊,告訴他們,你的家人過世了。
「病患OOO,於20XX年9月16日X時X分死亡。」
這就是院宣的其中一種情境。
病人在醫院過世時,會請醫師到病床邊審視病人,檢查確認是否已經沒有生命徵象,之後才能宣告病患死亡。
在醫護人員的口中簡稱為「院宣」。
院宣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情境。
比方說,這是一個中年男性,突然胸痛被送入急診,發現嚴重心律不整接著血壓量不到,馬上開始CPR。太太孩子們突然間被通知來醫院,一來病人就已經在急救,急救區的鐵門半掩,一群醫護人員匆忙來去,各種監視器的警告聲嗶嗶響,場面一片混亂。
早上出門時人不是還好好的?聽到晴天霹靂的噩耗,家屬們不知如何是好,驚慌地哭成一團。
這個時候,CPR宣告無效,病患死亡。醫生必須要請這些哭成一團的家屬,來到已經冰冷的病人身邊,告訴他們,你的家人過世了。
其實急救失敗本身,就是很沮喪的事。
急救過程中,除了常聽到的壓胸、電擊之外,還有很多手忙腳亂的事情。
包括建立呼吸道,俗稱的插管(氣管內管)。病人的嘴巴就是這麼小,氣道入口就是這麼難找,如果正在急救壓胸的時候,病人整個身體都會晃動,視野還會搖來搖去。
就好像在公車上喝手搖飲,把吸管插下去的時候,請剛好插在杯口塑膠膜上面畫的那個小圈圈裡;差不多那樣的困難。
然後還要給很多急救藥。昏迷的病人一定得要有可以注射點滴的靜脈針。
護理師要努力在混亂之中盡快打針,趕快抽血得到檢驗數據,飛快的注射藥物。打上了一支別開心,在緊急情況只有一支靜脈針絕對不夠,若是同時要給三四種藥物哪來得及?一支打上了有沒有再來一支?急救的病人血壓低,壓胸的時候一樣也在搖來搖去,血管又扁又難摸,打針特別困難。
如果插管失敗怎麼辦?靜脈針沒上怎麼辦?沒有呼吸沒有藥物病人一定會死掉。急救分秒必爭,一刻也不能等,馬上就要決定Plan B、Plan C、和Plan D、E、F、G。Plan D的準備用物在哪?Plan C該來的支援人力找了沒?Plan B開始了沒?病人還活著沒?家屬知道狀況了嗎?有誰去找家屬解釋簽同意書了?
外頭家屬心焦如焚,當你解釋著:「我們現在要插管……」
「插管是什麼?插了會怎樣?他現在還在急救嗎?」
「我們剛剛插管不順利,不得不緊急氣切……」
「為什麼要氣切?氣切是脖子上開一個洞?那他還能說話嗎?以後還能吃東西嗎?」
「因為靜脈針不好注射,現在要幫他放中央靜脈導管……」
「放了會怎樣?會有風險嗎???他會不會死掉??????」
病人在裡面狀況危急,護理師從後面急著跑出來跟你報告:
「醫師他現在又心律不整了!血氧濃度又掉了!剛剛已經給藥了但是沒效所以接下來還要給什麼藥?」
然後家屬在前面抓你著問:
「他怎麼樣了?現在什麼狀況?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??」
這時手機響了,接起電話,預備支援要過來的人因為突然被call,口氣很差急躁地問:
「所以他現在生命徵象怎樣?急救進度到哪裡了??你們WXYZ以上所有事項都做了沒???」
//
如果插管成功,靜脈針超級順利的就打完了呢?
那也沒甚麼好開心,給了藥物也不表示就能救回來,插管成功只能保證呼吸供氧正常,心跳停了病人一樣會死掉。以上這些只是治標不治本,如果沒有解決造成急救的根本原因,病人是不可能活過來的。
接下來就要想破頭,在幾分鐘內研究到底病人發生什麼事了。
胸痛有可能心肌梗塞,可能主動脈剝離,可能嚴重肺炎,可能突然氣胸。接下來趕快做心電圖,趕快排胸部X光和電腦斷層。排檢查歸排檢查,還要把病人送到檢查室才能檢查(廢話)聽起來檢查很簡單,可是病人能不能安全送出急救區?搞不好在運送途中就沒血壓了呢?要是半路突然心跳停止,總不能叫傳送或家屬自己幫病人CPR吧,醫師和護理師一定要跟著去,以防路程出了什麼意外。
老天保佑一路平安,千辛萬苦檢查完了趕快判讀結果,然後就要速速尋找各次專科來幫忙。病人心肌梗塞了,趕快連絡心臟科,要先來做超音波檢查嗎?要立刻去心導管嗎?
好,我們來做心導管。心導管室在有點遠的地方,還要坐電梯過去。所以病人現在血壓穩定嗎?轉送過程安全嗎?血色素很低,哪裡在出血呢?是不是快點打給血庫,立刻叫血球來輸?一分鐘前的最新檢驗發現酸鹼值不太對,要不要馬上給藥物矯正?
心導管室器物準備好了嗎?現在有沒有空的心導管房,可以立刻送病人過去了嗎?趕快打電話聯絡確認,約時間。心臟科醫師出現了,從另一個很遠的地方把超音波機推過來,終於好像情況稍微順利,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。
然後此時監視器警告聲大響,病人突然再度心律不整,脈搏摸不到。CPR立刻開始,當然什麼檢查什麼心導管也不用去了,人先救活再說。
然後過了三十分鐘,仍然沒有恢復心跳呼吸,CPR宣告失敗,病患死亡。
弄了半天病人還是死了,以上這些過程,結果好像全都白忙一場。
你得打電話跟心導管室說,病人expire了,都不用做了;跟血庫說:血球不需要了,轉給其他人吧。眾人一哄而散:心臟科醫師推著超音波機走了,護理師們收收用具趕快又去找別的病人忙碌了。留下一兩個善後的護理師幫忙遺體護理,地上散佈著血漬、亂七八糟的管路、紗布和拆掉針具的包裝。清潔阿嫂默默地進來,默默地開始拖地。
病人也默默地躺著,冷冷的,沒有呼吸。這景象本身就讓人很鬱悶,沒有人喜歡失敗。
但是你得到急救區外承認這一切都失敗了。面對一群哭成一團的家屬,請他們來到冰冷的病人身邊,告訴他們,你的家人過世了。
「病患OOO,於20XX年9月16日X時X分死亡。」
這就是院宣的其中一種情境。
院宣 / 之二
醫學生時,有滿滿的課程教我們怎麼診斷治療疾病,也有些課程教我們如何面對醫療糾紛,或者紙上談兵地教學如何有同理心。但是,從來沒有一堂課,教我們要怎麼樣院宣。
我的第一次是PGY時,才剛拿到執照不久。某一天晚上值班,學長下班前交班,輕描淡寫地說:
「這一床病人可能晚上會expire,不過家屬都了解病情,不需要再多做什麼,只要等護理師通知,你再去宣病人就好了。」
「宣病人」,是宣告病人死亡的簡稱,有時候省時間會這樣說。
我從來沒有宣過有點驚慌。書上只會教醫生如何治療肺炎病人,但從來沒有寫說肺炎病人死掉之後,醫生要做什麼。
學長看出我的手足無措,好心地簡單教學一番:
「你就去check vital sign,確認沒有呼吸心跳、檢查一下瞳孔反射,然後護理師會印一張心電圖,上面有心跳停止的時間點,你就照著那個時間跟家屬說,這樣就好了。」
這就是我從醫學生以來,得到的第一次院宣教學。說來奇怪,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病人在醫院往生,一個生命的終焉是如此重大的事,但是連我自己都沒有學過如何宣告死亡,我該怎麼帶家屬面對病人的死亡呢?
當天晚上,我在另一個護理站處理其他病人的問題,然後預期中的手機響了。護理師在電話中說:「醫師,OO床expire了,你可以過來宣了哦。」
我永遠記得那天我走過病房走廊,帶著忐忑不安的心,在腦袋裡邊複習學長的教學步驟,邊推開病房門的那一瞬間。
那是一間單人房,病人是一位老爺爺,是因為什麼癌症過世我不記得了。病況最近慢慢變得不好,很多親朋好友幾天前就陸續來探望。那天晚上,老爺爺的旁邊圍著奶奶、他的好朋友、孩子和孫子們,總共十來個。爺爺身上接著心電圖監視器,螢幕顯示的線條已經平了。家屬們都知道,爺爺沒有心跳了。往生之後,還有很多事情要做,但是一定要宣告完之後,護理師才能開始遺體護理,家屬才能整理東西,才能聯絡救護車,或者找葬儀社來接走病人。
家屬們都在等醫生來。當我推開門時,十幾個家屬一齊看著我。病房的氣氛很凝重,很哀戚,除了監視器的聲音,沒有人說話。這是爺爺人生最後一幕,或許也是最重要的一幕,他要下台一鞠躬了。而我就好像是個主持人,即將在此宣告:戲曲正式結束。
這麼多人盯著你看著你一舉一動,其實很有壓力,我一點經驗也沒有,又要假裝很鎮定的樣子,拿聽診器聽聽心音和呼吸音,然後拿筆燈檢查爺爺的瞳孔是不是已經擴大沒有對光反射。護理師很適時的遞過來一張印著時間點的心電圖,當我抬起頭,所有家屬都安靜地看著我,等我說出最後的那一句話。還有的人拿著紙筆,已經準備好要抄下往生的時間了。
結果我差點把爺爺的名字念錯。
真是超級糗,雖然家屬或許根本不在意病人死亡時宣告的醫生說了什麼,但我實在對那位爺爺感到萬分抱歉,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居然舌頭打結,回家自己默默反省了好幾天。
後來要院宣之前,我都會先複習病人的名字,多默念幾次再從護理站出發。有時宣的時候在三更半夜,睡夢中被叫醒,還要記得連日期也複習一下。
幾次之後一回生,二回熟。開始想著:所以院宣的內容到底要怎麼說比較好呢?
問了一些學長姐,很多人都說:「OOO某年月日幾點幾分於本院過世。」
就像診斷書的寫法一樣,冷冰冰的。
直到去安寧病房,有學長姊會加幾句:我們的OOO奶奶在家人陪伴下離開了,我才知道,原來院宣時也可以這樣多加幾句話。
安寧病房的學姊告訴我,這裡在病人臨終前,身上不會貼心電圖監視器。因為貼著監視器,在旁邊的家屬忍不住會一直盯著螢幕看,看顯示的數字起起伏伏,擔心害怕什麼時候會歸零,反而忘了好好陪伴躺在床上的病人。
病人什麼時候離開,就看臨床上他的呼吸起伏、脈搏和心音聽診。貼著監視器去看心電圖到底哪時候變成一直線,其實一點也不重要。就算半夜突然被扣說病人Expire要院宣,也不需要驚慌跳下床馬上衝去病房。稍微清醒一下,整理儀容,複習一下病人名字,再走過去也沒有關係。死亡的時間點,就是以醫生判定當下的時間為準。
我想重要的不是哪時候心跳停止,更需要安慰的是生者。許多人都希望可以看到家人最後一面,也希望過世時是在親友陪伴之下離開的。即使監視器上已經沒有心電圖反應了,我相信病人都還在原地等待,想和身旁的人好好道別。
有時候,護理師發現心跳停止時正好三更半夜,剛好家人回家休息,沒有在旁邊陪伴。我會請家屬先來醫院,等所有人都到了,再以當時的時間點宣告死亡。
我也從許多溫柔的護理師身上學到如何對待往生的病人。雖然已經沒有任何生理反應了,但她們總會邊做事情邊和病人說話。
「爺爺我們把你的鼻胃管拿掉了哦,你的病都好了,已經不需要了。」
「幫你擦擦身體,有點涼涼的喔。」
在臨終前纏綿病榻的日子,經常是最痛苦的時光。為了治療要放很多不舒服的管路,吃很多藥,每天不停打針。曾有癌末病人跟我說,她最大的心願是去窗外就有花園的病房。住在這裡,因為身體太虛弱了,連下床都有困難。每天看著天花板過日子,就好像在坐牢。
我聽完之後,不禁也抬頭看看她每天看的天花板。除了日光燈,什麼也沒有。當你被宣告疾病已經沒救了,心靈又被困在這樣的身體裡,哪裡也不能去,和牢籠有什麼不一樣呢?
這幾年來,我對院宣的認識不是來自課本,都從學長姐、家屬、病人和護理師們身上學習。
最後分享我自己的(以後還會再修正的)院宣版本:
「OOO爺爺,在O年月日O點O分離開我們了。爺爺這段日子很辛苦,但現在他已經沒有病痛,已經自由了。大家都陪伴在這裏,他也還沒有離開。請再多和他說說話,我們說的話他都聽得到,想說什麼話,這時候都可以好好告訴他。」
醫學生時,有滿滿的課程教我們怎麼診斷治療疾病,也有些課程教我們如何面對醫療糾紛,或者紙上談兵地教學如何有同理心。但是,從來沒有一堂課,教我們要怎麼樣院宣。
我的第一次是PGY時,才剛拿到執照不久。某一天晚上值班,學長下班前交班,輕描淡寫地說:
「這一床病人可能晚上會expire,不過家屬都了解病情,不需要再多做什麼,只要等護理師通知,你再去宣病人就好了。」
「宣病人」,是宣告病人死亡的簡稱,有時候省時間會這樣說。
我從來沒有宣過有點驚慌。書上只會教醫生如何治療肺炎病人,但從來沒有寫說肺炎病人死掉之後,醫生要做什麼。
學長看出我的手足無措,好心地簡單教學一番:
「你就去check vital sign,確認沒有呼吸心跳、檢查一下瞳孔反射,然後護理師會印一張心電圖,上面有心跳停止的時間點,你就照著那個時間跟家屬說,這樣就好了。」
這就是我從醫學生以來,得到的第一次院宣教學。說來奇怪,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病人在醫院往生,一個生命的終焉是如此重大的事,但是連我自己都沒有學過如何宣告死亡,我該怎麼帶家屬面對病人的死亡呢?
當天晚上,我在另一個護理站處理其他病人的問題,然後預期中的手機響了。護理師在電話中說:「醫師,OO床expire了,你可以過來宣了哦。」
我永遠記得那天我走過病房走廊,帶著忐忑不安的心,在腦袋裡邊複習學長的教學步驟,邊推開病房門的那一瞬間。
那是一間單人房,病人是一位老爺爺,是因為什麼癌症過世我不記得了。病況最近慢慢變得不好,很多親朋好友幾天前就陸續來探望。那天晚上,老爺爺的旁邊圍著奶奶、他的好朋友、孩子和孫子們,總共十來個。爺爺身上接著心電圖監視器,螢幕顯示的線條已經平了。家屬們都知道,爺爺沒有心跳了。往生之後,還有很多事情要做,但是一定要宣告完之後,護理師才能開始遺體護理,家屬才能整理東西,才能聯絡救護車,或者找葬儀社來接走病人。
家屬們都在等醫生來。當我推開門時,十幾個家屬一齊看著我。病房的氣氛很凝重,很哀戚,除了監視器的聲音,沒有人說話。這是爺爺人生最後一幕,或許也是最重要的一幕,他要下台一鞠躬了。而我就好像是個主持人,即將在此宣告:戲曲正式結束。
這麼多人盯著你看著你一舉一動,其實很有壓力,我一點經驗也沒有,又要假裝很鎮定的樣子,拿聽診器聽聽心音和呼吸音,然後拿筆燈檢查爺爺的瞳孔是不是已經擴大沒有對光反射。護理師很適時的遞過來一張印著時間點的心電圖,當我抬起頭,所有家屬都安靜地看著我,等我說出最後的那一句話。還有的人拿著紙筆,已經準備好要抄下往生的時間了。
結果我差點把爺爺的名字念錯。
真是超級糗,雖然家屬或許根本不在意病人死亡時宣告的醫生說了什麼,但我實在對那位爺爺感到萬分抱歉,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居然舌頭打結,回家自己默默反省了好幾天。
後來要院宣之前,我都會先複習病人的名字,多默念幾次再從護理站出發。有時宣的時候在三更半夜,睡夢中被叫醒,還要記得連日期也複習一下。
幾次之後一回生,二回熟。開始想著:所以院宣的內容到底要怎麼說比較好呢?
問了一些學長姐,很多人都說:「OOO某年月日幾點幾分於本院過世。」
就像診斷書的寫法一樣,冷冰冰的。
直到去安寧病房,有學長姊會加幾句:我們的OOO奶奶在家人陪伴下離開了,我才知道,原來院宣時也可以這樣多加幾句話。
安寧病房的學姊告訴我,這裡在病人臨終前,身上不會貼心電圖監視器。因為貼著監視器,在旁邊的家屬忍不住會一直盯著螢幕看,看顯示的數字起起伏伏,擔心害怕什麼時候會歸零,反而忘了好好陪伴躺在床上的病人。
病人什麼時候離開,就看臨床上他的呼吸起伏、脈搏和心音聽診。貼著監視器去看心電圖到底哪時候變成一直線,其實一點也不重要。就算半夜突然被扣說病人Expire要院宣,也不需要驚慌跳下床馬上衝去病房。稍微清醒一下,整理儀容,複習一下病人名字,再走過去也沒有關係。死亡的時間點,就是以醫生判定當下的時間為準。
我想重要的不是哪時候心跳停止,更需要安慰的是生者。許多人都希望可以看到家人最後一面,也希望過世時是在親友陪伴之下離開的。即使監視器上已經沒有心電圖反應了,我相信病人都還在原地等待,想和身旁的人好好道別。
有時候,護理師發現心跳停止時正好三更半夜,剛好家人回家休息,沒有在旁邊陪伴。我會請家屬先來醫院,等所有人都到了,再以當時的時間點宣告死亡。
我也從許多溫柔的護理師身上學到如何對待往生的病人。雖然已經沒有任何生理反應了,但她們總會邊做事情邊和病人說話。
「爺爺我們把你的鼻胃管拿掉了哦,你的病都好了,已經不需要了。」
「幫你擦擦身體,有點涼涼的喔。」
在臨終前纏綿病榻的日子,經常是最痛苦的時光。為了治療要放很多不舒服的管路,吃很多藥,每天不停打針。曾有癌末病人跟我說,她最大的心願是去窗外就有花園的病房。住在這裡,因為身體太虛弱了,連下床都有困難。每天看著天花板過日子,就好像在坐牢。
我聽完之後,不禁也抬頭看看她每天看的天花板。除了日光燈,什麼也沒有。當你被宣告疾病已經沒救了,心靈又被困在這樣的身體裡,哪裡也不能去,和牢籠有什麼不一樣呢?
這幾年來,我對院宣的認識不是來自課本,都從學長姐、家屬、病人和護理師們身上學習。
最後分享我自己的(以後還會再修正的)院宣版本:
「OOO爺爺,在O年月日O點O分離開我們了。爺爺這段日子很辛苦,但現在他已經沒有病痛,已經自由了。大家都陪伴在這裏,他也還沒有離開。請再多和他說說話,我們說的話他都聽得到,想說什麼話,這時候都可以好好告訴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