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他們說
忽然,一股劇痛自心口擴散,迅速的逸滿全身,我的身子不禁一震。茫然低首,吃力的聚起混亂的視線,我看見了那雙黝黑大腳上的鹿皮靴子。
靴子啊靴子,多年來伴我翻山越嶺,瞧你滄桑的憔悴面容,和我這不爭氣的主人可真像呀。只可惜,咱們恐怕就要在今天永別了……
目光繼續上移,無聲喊痛的胸口正飛湧而出一陣陣的鮮紅暖流,順著劍刃的燦光,流到劍柄。握著柄的,是個一身青澀的年輕小伙子,臉上正綻放著無法置信的狂喜。
那年……
他們說,我與一隻兇猛的白虎為伴,在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滅了一批足有兩百人的盜匪。
他們說,我以一枝柔弱的小草,斷了至光寺那修為深不可測的老僧的禪杖。
那年,他們說我是──
天下無敵。
* * *
一切,源自於不幸的那一天。
一如往常的清晨,我拿起長刀、匕首、箭袋和弓,裝了些水與乾糧,道別了可愛的小女兒──她的童言童語,是這孤寂小屋裡唯一的生氣──接著,走過千篇一律的田間小路,來到萬年不變的山谷。
好的獵人,總是一勁兒的往深山裡鑽,只有那兒才生活著上佳的山鹿與野熊。但像我這般,要技術沒技術,要力氣沒力氣,刀也揮不動,箭也射不準的劣等獵人,只好揀些小兔小鼠,能求得一餐溫飽就很慶幸了。
最近運勢極差,一連好幾天在山中東逛西逛,連個鳥影都沒有。每當我兩手空空的踏入家門,女兒失落的眼神總是無言的剮著我。唉,女兒啊女兒,非是你爹不爭氣,而是老天不長眼喲……
正當我自怨自哀著,突然前方草叢一晃,接著閃過一片白影。是野兔!在草木茂盛的時節,頓頓飽食的兔子總是特別肥,我心中大喜,抓緊弓箭,趕忙追上前去。
一彎,又一拐,靈動的白兔與我這蹣跚的老獵人成了強烈對比。瞧牠跳躍得高興,我賭氣的彎弓射箭──「咚」一聲,傷了無辜的大樹,卻是沒中目標。
老天爺,我這條老命不值錢,你餓死了我也就算了,求求你放過我女兒喲。邊喪氣想著,邊再射出一箭──「噗!」這次是草地大喊痛,兔子譏笑的回望我一眼,一跳,又消失了。
這什麼人生!活了大把年紀,還得忍受一隻死小兔的嘲弄。我氣憤的揮著長刀,惡狠狠的砍著雜草,這時,忽然「砰」的一聲響,從前方傳來,輕輕的蕩漾谷中。
我困惑的走上前,卻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天上的老爺總算賞我個面子,那討人厭的野兔,竟直直撞上樹幹,昏了過去。抓起兩隻長耳朵,我毫不猶豫的給牠一刀。哼哼,在昏迷中死去,還算是便宜了你……
正得意想著,背後忽又傳出一聲怪異的低吼。轉頭一看,差點沒嚇得我尿褲子!竟是一隻壯碩的大白虎,揮舞著嘴中的利牙,兇惡的向我示威。老虎呀瞧你胖的,定是吃得好睡得好,就別和我搶這隻兔子了……
性命要緊,我只好心疼的顫抖著手,砍斷一只兔腿,扔給牠。牠輕鬆叼起,拋到半空,再穩穩的接到嘴裡,接著又向前一踏,直直的瞪著我。看來,小兔腿填不了大肚子,我扯著脫力的腳後退一步,牠也跟著進一步,眼神越來越凌厲。在惡勢力威迫下,我終於害怕的丟下兔子,轉身狂奔!
陰森的吼聲隨之響起,我快牠就快,我慢牠就慢,低吼也變得越來越快樂。轉眼間,我就從獵者成了被獵者,還落到讓隻禽獸玩弄的地步,天老爺啊你是存心要我不得好死嗎?氣喘噓噓的從飛奔到快跑到拖著腳移動,灰心喪氣的我正想放棄逃跑,忽然聽到前方有一陣陣喧鬧的人聲。
屋漏偏逢連夜雨,當我開心的奔去,卻見眼前是一群飲酒作樂的人們,一看到我,瞬間刀光劍影,我脖子立刻動彈不得。不幸的,看來全是不懷好意的土匪,我只能指指身後,抖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白虎緩緩的踏出林中,掃了眾土匪一眼,輕蔑的扯起嘴角。接著,一聲響徹雲霄的大吼,躍到人群之中。面對刀劍交織,牠輕快的扭身飛跳,竟連一根毛都沒損,倒是無眼的刀招呼到同伴身上。鮮血一灑,慘叫連響,當猛虎圓睜的雙眼射向想逃的殘眾,當牠的白毛染成紅毛,當斷手落到眼前,當溫血流到腳邊,我的褲子濕了。
眩目的猩紅飛濺,我看見這兒的綠葉變成秋天,藍空換了晚霞,哀嚎之後,是死氣的沉寂。白虎站在紅泊之中,滴著血,望著我。一次殺了足有兩百人的土匪,卻放過我,八成是念在那隻倒楣兔子的關係。我勉強扶著紅色的樹幹,顫抖的站在紅色的草地上,吃力的轉身想逃離,卻聽到身後的驚叫聲。
「啊!老張,小王……你們……」一轉頭,我看見村裡老友驚恐的表情。
* * *
他們說,在血紅的白虎之前,是章老九高傲的身軀,一人一虎像是心靈相通的互相對看著。
他們說,定是章老九打獵時見到了那群無惡不做的盜匪,義憤填膺,展現了他平時不為人知的勇猛,指揮著白虎,手持匕首衝上前去。劈、砍、削、刺,一舉手一投足竟都是無上的絕代武學。
他們說,章老九其實身負蓋世武功,但因仇人追殺,不得已之下隱居鄉間以打獵為生。為了掩飾身份,他故意裝得技術極差,避免引人注目。多年以後,江湖中人也都忘了有這麼一位絕頂高手。但當章老九無意間發現山中土匪,正大開慶功宴準備下一個村莊的打劫,他那與生俱來的正義感,竟顧不了身份敗露的危險,展現他深湛的武功,如入無人之境。章老九與他的白虎伙伴,便在半柱香之內,一舉殺了兩百個土匪。
* * *
自那之後,我一閉上眼,就會看到滿目的血紅。每晚,總是驚醒無數次。心慌意亂之下,只好出門到百里遠的至光寺燒香求個平安。
路上聽到眾人隱約的議論紛紛,老實說,稍稍填補了我遭遇大難後的壞心情。從小,我就是眾人眼裡無用的懦夫,縱然愛面子死不承認,無數輕視的眼光仍然一次次的打擊我的信心。雖然是些荒謬的謊言,但我選擇默認。
到了至光寺,訪客雖不多,但為免「暴露身份」,我識相的選擇一處偏僻的角落祭拜。寺廟位在山谷之中,當我插上香,走出門口,忽見灰影一閃過眼,卻是隻灰兔。
又是兔子……
我很想掉頭就走,但長年來的獵人本性、連著數日喊餓的肚皮、女兒天真的笑臉,還有謊言莫名建立的奇妙自信心……我選擇追了上去。
兔子,到哪兒都還是兔子。一樣惹人厭惡、跳得令人心煩。追著牠靈活的腳步,一步步往前奔跑──當我醒覺,已經是深山裡了。
又是深山……
綠葉、藍天、草地,兔子,似曾相識的場景,又一次展開在我眼前。我不由自主的停住,心驚的倒退一步──這時,前方樹林中,傳來一聲沉重的倒喘聲。
染血的白虎,瞬間湧上腦中,我大吃一驚,嚇的轉身就跑,「施主……請留步……」蒼老的聲音,斷斷續續,像是喉頭卡了顆石塊,卻稍減我的恐慌,緩緩停下身子,猶豫片刻才遲疑的,掉頭走進樹林中。
地上倒著一位老僧,長眉白鬚,面容相當慈祥,但嘴角卻有一條血絲染紅了鬍鬚,看起來十分痛苦。
「你怎麼了?沒事吧?」我上前扶起他,邊問著。
老僧辛苦的說著:「唉……天命難違,第八重的九鶴乾坤終是缺了臨門一腳……」接著忽地一咳,灑出一灘觸目驚心的鮮紅,拿起身邊禪杖欲站起身,不料用力過猛,「啪」一聲,只見木杖一斷,老僧跟著跌下。我連忙扶住他。
「多謝……」老僧說著,吃力抓緊我的左袖道:「老衲練功未果,真氣失了控,充盈體內不得門而出……還請施主為老衲放血……」
「放血?」我拿出匕首,抵在他的手臂上。老僧點頭示意,刃口一陷,隨著鮮血湧出,他的神情也舒坦許多。我輕輕放下他,隨手摘了一枝赤苓草,正想放入口中嚼爛了止住老僧的傷,卻見他斷斷續續的說著:「施主……請你告訴他們……老衲自幼醉心武學,卻隨著時日漸長太過執迷……」
「一心追求武術巔峰,卻過於急躁招致惡果……如今回想,卻是誤入歧途了……」老僧說著,一口氣轉不上來,竟就此圓寂了。
就在此時──我身後傳來一聲驚叫:「你……」
轉頭一看,是個挑水的小僧,八成是路過此地聽到怪異的話聲,於是走近察看。
在他眼中,倒地不起的大師、嘴邊的鮮血、折斷的禪杖,和我手中的一支草……
* * *
他們說,章老九身前躺著玄會大師──他是三百年來唯一練到九鶴乾坤第七重的武學高手。
他們說,玄會大師一手抵擋竹簫劍客何萬華、醉刀許方揚、一笑斷魂伍小安三名高手,輕輕鬆鬆,遊刃有餘。但章老九斷了他的禪杖,毫髮未傷,連氣息一絲未亂。
他們說,章老九手持一支柔軟的小草,在至光寺後山對上武林大師玄會的木禪杖。兩人激戰,百招瞬間而過。綠草內章老九的充盈內力,竟能使它如利劍般尖銳,同時又持有它原先的柔嫩。小草彎彎曲曲的穿破玄會大師的守式,接著勁力一吐,只聽「啪」一聲,木杖應聲而斷,同時在他手臂上劃出一道傷痕。
玄會大師敗得心服口服,倒在地上,安祥的圓寂了。
那年他們說,我,天下無敵。
* * *
那個身材大得像棵樹的男人,拿著一柄大刀出現在我家,一開口就要挑戰。兇神惡煞的模樣,彷彿我一拒絕就會立刻腦袋分家。
我強做鎮定的說:「三日後幽影山腳見。」當男人後腳離開門口,我毫不猶豫的帶著女兒落荒而逃。
沒被通緝,也沒欠債。沒有仇家,也從沒出言不遜。但我開始了逃亡之路,自東北流亡到西南,又從西南顛簸到東北。江湖中人消息總是靈通,一群妄想著天下無敵稱號的武林好手們,不屈不撓的跟隨我到處流浪。
老天爺啊,以後我不再求你什麼了,只要幫個大忙,攆走後頭那群固執又堅持的人群,我天天給您燒金紙、供肥豬可好?
我不知道,天下無敵這麼難當啊!
* * *
小伙子的毅力驚人,老獵人怎比得上?
眼前這個自稱嵩山派的新一代高手,看來不過十五六歲,白白嫩嫩的小娃兒。他在深山找到我,極為謙恭有禮的說想向前輩請教。
一招未過,鮮血飛濺……那就是所謂的劍招嗎?呵……幾時我這鄉間老獵人,也懂得武功招數了?有趣,有趣。
看見持劍的他驚喜交集,我忍不住笑著,倒下。
那年他們說我,天下無敵。
小兄弟,恭喜。
此後的天下無敵,就是你了。
敬祝順利,安好。
章老九。
(2004/02/10)